生活扉頁

紅顏薄命？

去年秋天，父親在三總加護病房住了二十三天。我天天在病房門外守候，遇到很多病人的家屬，幾乎每個人都是愁容滿面，有的還哭紅了眼。等待探病當中，若是正巧隔鄰而坐，偶爾我們也會寒喧幾句，互相打打氣。

一天下午，三、四個醫護人員連走帶跑地把一張病床推進加護病房，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看上去已失去知覺，情形似乎十分危急。病床後面緊跟著一位年約三十五、六歲的高佻女子，還有一位中年的看護婦，兩人手中都大包小包地提著衣服、臉盆、護理墊、衛生紙等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的病人家屬。

病人推進加護病房後，這名女子付了錢給看護婦，就在我身旁的空椅子坐下，等醫生召喚，並不時低頭啜泣。我看她一個人，想安慰她幾句，就告訴她我的父親在加護病房好多天了，病情時好時壞，先不要太悲觀，醫生也許會有辦法。

她告訴我剛送進去的是她的丈夫，他們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她的丈夫平時就因肝病在家休養，這次住進醫院裡等著換肝，已有一個多星期，今早他突然嘔血，血嗆入肺裡，引起休克，她接到消息，找了人替班，立刻從中部趕來，但是他已陷入昏迷了。說著她又淚流滿面。直髮披肩、脂粉未施的她，有著秀麗的臉龐。

我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她止不住心裡的悲傷，又繼續告訴我她的故事。原來這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是她前任丈夫的親弟弟。她和她的前任丈夫可說是青梅竹馬，結婚很早，育有兩個兒子，老大今年都念國三了。七年前，她的丈夫騎機車出車禍，還沒等她趕到醫院，他就走了。

丈夫過世之後，兩個孩子還小，尤其是老二因腦子受傷癱瘓，更需要人照顧，婆婆就主張她再嫁給小叔。她原以為孩子的親叔叔應該會很疼愛他們，可是老三出生後，他的身體開始不好，與兩個大孩子的關係也越來越壞，她夾在當中，十分難過。自從他病了，她便一肩負起養家的責任，拼命工作，還要照顧一家大小。現在他進了加護病房，命在旦夕。

她哀傷地問我：妳想我是不是剋夫？為什麼我的丈夫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不要再嫁人了，免得又害了別人。我勸她說：妳只是命運不好，這樣的事都讓妳碰上了，他們的不幸，並不是妳造成的，妳千萬不要責怪自己。我們談到這裡，醫生出來把她找進去。我在心裡默默的替她禱告。

約莫半個多小時過去，她流著淚走出來。她告訴我：醫生說沒救了，問我要讓他在醫院還是在家裡斷氣，我想他是要回家的，妳知不知道哪裡可以買睡衣？我拍拍她的肩，心疼她年紀輕輕，就得經歷這麼慘酷的人生境遇，也只能安慰她：人生無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然後，陪她去地下商店街為他找睡衣。她挑了一套藍色小圖案睡衣，說他喜歡藍色。我從來沒有想到為心愛的人買衣服，也可以在如此悲悽的情況下。

她謝謝我這段時間的陪伴與勸慰，我說同樣是親人罹病，我能體會她的心情，況且也是難得的緣份。再回到加護病房的門口，幾個她的親戚已聞訊趕來，圍著她聽她訴說他的病況，我也就不再打擾她。等我到病房看護完父親，再吃過晚飯回來，她已經不在加護病房外，猜想她大概正坐著救護車，一路陪著垂危的丈夫，回中部老家吧。

八個多月過去，感謝三總的醫生與護士，我的父親早已康復出院，也恢復正常的生活。可是，我還是常常想起那一段在加護病房外的日子，那些病友的家屬，特別是這個苦命的女子，不知道她現在生活的好嗎？

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