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席慕蓉.初老.聯合報副刊

「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這是五代馮延巳的<鵲踏枝>中的首段。葉嘉瑩教授在她的《名篇詞例選說》(桂冠版)裡,用曹丕的詩句「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來加以詮釋。

她說,這種莫知其所自來的無端的「閒情」,正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樣,對有些詩人來說是與生俱來而無法擺脫的。

她又說,「惆悵」在此,是「內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尋的一種迷惘的情意。」是「較之相思離別更為寂寞、更為無奈的一種情緒。」

訊息原來是這樣傳遞的。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我們的生命裡面還有更為固執的生命,我們的感覺背後還有更為強烈的感覺,是他們,是那從來不曾完整現身卻又時時刻刻盤踞在我魂魄深處的渴望與憧憬,讓我在初春的山林間,憂來無方,一時不能抑止也無從釐清啊!

整個四月,在開滿了相思花樹的疏林間,在桐花綻放又復落下的山道旁,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著那種「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尋」的迷惘。整個大地的悸動,藉著濕潤飽滿的土壤,藉著萬物勃發的生機,藉著那細葉繁花每一分秒裡的細微變化,一點一滴又無所不在地滲進了我初老的身心,那惆悵因而特別的鮮明。

然而,惆悵在此,卻並不是因為失去了的什麼,反倒是為了那重新獲得的什麼。

此刻的我,已經能夠領會,「老去」這件事,並不一定是要和憂愁或者悲傷相連的,如果可以在還算平安的歲月裡緩緩老去,其實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真正刺痛我的,卻是自身那些在變動的時光裡依舊沒有絲毫改變並且和初春的山林中每一種生命都能歡然契合的所有的感覺。

是何等全然而又華美的甦醒!

在軀殼確實已經逐漸老去的此刻,為什麼,在難以觸及的心靈深處還有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期待?好像只要一股從風中傳來的隱約的花香,一聲從天涯海角傳來的微弱的呼喚,那從最內裡的心懷肺腑一直到最表面的肌膚,還包括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速度,一切的一切都會在瞬間歡然甦醒,不計前嫌,不念舊惡,重新開始再來奔赴一場慎重繁複的感覺的盛宴。

即使,即使明知最後依舊要復歸於寂靜?

原來,訊息是這樣傳遞的。

惆悵由此生成,無關於漸入老境,華年不再,反倒是驚詫憐惜於這寄寓在魂魄深處從不氣餒從不改變也從不曾棄我而去的渴望與憧憬。



2004/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