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蘇偉貞.紅顏已老

成孟延拍拍她的背:「咦?吃到風啦?」口氣像個小孩,章惜又笑了,跟他在一起,沒有永遠的感傷、沒有不變的快樂,正常的生命應如此。

如果,她的生命裡就是如此,有一個男孩,有一段突變的戀愛,再加上一個男孩,簡單若此,都不能不讓人懷疑生命到底在耍什麼花招?還有什麼花招?我們還需要什麼花招?需要個怎麼樣的結束才甘心?她不能對別人說,她多愛那樣的完全自己,存在於一個真實的社會中,那是一件多不要費力的事啊。

暮色毫無遮攔地撲面而來,她一腳高一腳低踩著柔軟的沙灘,遠遠的海面上有歸帆,漁燈點點,他們之間流露著一股寧靜,她不需要聲音,他也沒有製造,她突然覺得和余書林之間的恬靜,其實是「沈悶」,海風吹過來,真箇是好風如水,順著披肩上的織路畫著,余書林給她時,曾經說:「有味道的女孩都該有條披肩。」她緊緊把自己裹起來,對成說:「我餓了。」長久以來的挺立,讓她覺得自己只是個空架子。

他們坐在榕樹下,章惜左右看看說:「真好!」成孟延想不通地說:「妳好像很久沒下凡塵似的!」真的,余書林和她的關係屬於精神層次中最細緻的建立,沒有摻進一點生活的粗糙面,他們不吵架,不在公共場合輕易交談,不說使對方難過卻實在存在的問題,他們固守在彼此心靈的天平上,只要不比較,什麼都滿滿的,尤其是情緒,幾乎也可以把他們彼此淹沒,久了她倒也練得一身好泳技,任浮任沉,一時感情上的波濤洶湧倒溺不了她,她以為自己根本不須要練習走路了。

菜一個個送了上來,味鮮色美,完全沒有攤子上吃東西的粗製濫造,章惜拿起筷子說:「可以開動了嗎?」她吃得津津有味,成孟延凝望著她的臉說:「章惜,妳其實很適合過生活的,不該獨自走到那外面去!」他故意試探她嗎?章惜放下筷子,用手指在桌上畫著,淚水一顆顆掉在桌面上,她獨自守著並不恨,恨的是有人來陪。抬起頭,她掀起嘴角,帶著一股冷和倔強:「奇怪,我怎麼永遠該在你面前像個水做的!」是誰說的?如果妳總在某人面前哭,那是個危險的訊號。成孟延撩起她最沈穩的一角,教她見光眼睛一痛,那當然不是感情,只是從來沒人試過,她一下適應不了,處處暴露出自己的短處;她突然覺得自己一時之中多了許多情緒,而不是像她和余書林在一起時只有的一種——愁。是的,怎一個愁字了得!

走到街上,萬商燈火,櫥窗內有許多美麗的東西在展示。逛著、走著、揉著夜,一道紅、一道黃、一道藍的霓虹光打在成孟延的臉上,她臉上一定也有,章惜心裡卻很淺白,像是走在遺世獨立的喧雜中,孤寂的情緒有了了解的對象,即使不是非常貼心,卻也像一本書有了讀者,能不能被欣賞是其次,有人識閱,便不那麼無味了。原來她是那麼現實?她不知道,還是因人而異的關係?孤寂在孤寂中不突出,在熱鬧卻那麼突兀,那麼淋離盡致;她長長的吐了口氣,交叉著雙臂上披著的披肩不時滑落,成孟延指著說:「真不怕麻煩!」怎麼?他們連想法也不同嗎?她下意識倒又抓緊了些!



2004/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