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任如玉．不負相思

你說，將來如果你身邊的人能夠諒解，你想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然而，或許你永遠都不能夠寫。你能有這份心，讓我深深感動。如果這一生，你只能把我們之間藏在心裡，那麼就讓我來寫些足以擁之入睡、握之以老的文字，供你閱讀……

你給我西湖梅花塢的龍井，並細心囑咐我：龍井傷胃，別空腹飲用。我捻了一撮平滑挺秀的龍井，放入盛有熱水的透明茶杯裡，輕輕攪動，墨綠色的旗槍，在水裡緩緩舒展成一芽兩葉的翠綠，飄出淡雅的茶香，飲著這杯清澈明亮、溫潤甘美的龍井，我靜靜地追憶我們之間少得可憐卻擲地有聲的對話。

每次回來，我都是懸著心等待與你見面，連體重都會下降好幾磅。總以為你是不想跟我見面的，直到你有感而發的對我說，想見面的心情是一樣的，又說你也需要努力調適自己的心情才能跟我見面，我才知道，原來，相見對你而言，也不是一件輕易的事。都是求近之心，反而弄成疏遠之意，我們真的是親極反疏了。

深秋的台北，有些淡淡的涼意。你特意撥出兩個小時請我喝咖啡，你穿了一件咖啡色格子襯衫與卡其色長褲，看上去顯得很年輕，彷彿從我的記憶中走來。我遞給你去年答應要帶給你的不鏽鋼小藥盒，你好奇的將它打開，再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塑膠袋，把裡面的幾顆藥丸倒進藥盒裡，然後很自然的把它放回口袋裡去，好像它原本就屬於那兒。

你是不是也察覺到，我們之間這種親昵熟悉的感覺，並沒有因為時空的阻隔而改變。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夏天，在故宮前的廣場，你說你好想把我放進你的口袋裡，讓我永遠陪在你身邊。如今我幻想著自己化作那只纖巧的藥盒，安安靜靜地躺在能聽得到你心跳的口袋裡，與你寸步不離。（原來長相廝守竟然可以如此容易，我怎麼就沒有早點兒想到呢！）

陪你等計程車時，我向你解釋我媽在電話裡的無禮，聽到我說「我媽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只是好朋友」，你的眼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墜落，跌得我心疼。原來這些年，在你心裡，我們也不僅僅是「好朋友」而已，聽到我如此輕易的歸類，也難怪你會悵然若失了。後來你又提到：「像你說的，我們是好朋友」，我知道你把這話聽進心裡去了。其實，我在別人面前那樣宣告我們的關係，也只是想為我們多年的情感找到合理的定位，想來你應該清楚你在我心裡的份量。

回到家後，我細細咀嚼著你沒有吃完、讓我打包帶走的牛肉三明治，竟然感到一股胃裡與你消化著同樣食物的幸福。至此我才恍然明白，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你。

臨行前的午夜，你打電話來，很感性的對我說，聽到＜梅花三弄＞裡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時，你想起了我，於是想找我說說話。我感覺出有一種任性與溫柔彌漫在你的話語裡。當年那個在電話裡跟我撒嬌耍賴、要我現在就來陪的人，彷彿又重現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是這些年來你始終沒變，還是你對我的感覺又再次蘇醒。然而，只要你還是你，只要你還在，我這些年的堅持，也就不是枉然。

你說到了這個年紀，你曉得這個世界上有哪些人是真正將你放在心上的，你的心裡有一份名單。我問你名單上有誰，你說有你的妻子，孩子，父母，跟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這一生也就值得了。我告訴你，我也有一份名單，可是上面只有一個名字。這樣直接的表白，讓你受寵若驚、無辭以對。我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的家人在另一份名單上。你讓我說話不要說到一半就停下來，害人家擔心。其實，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對我的一生有多麼重要？

你告訴我，有一次你在市公所附近，聽見兩個年輕人說這條街上都是老人，讓你有很深的感觸，你害怕自己將來會變成一個不可愛的老人。我邀你有空到我住的小鎮來看我，你問我，假如將來你落魄潦倒地出現在我門前，我還會不會要你？我非常堅定地告訴你，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來找我，我會立刻跟你走，海角天涯，我都會照顧你、陪伴你。你說你絕對相信我做得到，可是你不希望自己會有那麼一天。我也相信將來你會成為一個可愛可敬的老人，與家人共享天倫，並且得到溫馨體貼的照顧。

其實我對你還是放心不下。想想你獨居的處境，就讓我心疼。你後悔把兒子的貓送到他女友家裡去寄養，累了一天回到家裡，連隻找你溫存一下的貓都沒有了。我問你會不會想要抱孫子，你說有時候晚上一個人在家，也會有這個念頭。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可以想像你是多麼孤寂，我真心希望你的妻子能早日調回台北工作，她才是與你共老的人，我沒有陪伴你、照顧你的權利。二十五年是一段多麼長的歲月啊！我們都已從青年進入中年，再過幾年，你就真的要當祖父了，在你心裡，還會不會再有這般的兒女情長？

你相信我們前世必定有著十分特殊的情緣，要不然今生怎會如此纏綿。我寧願相信前世我們是母子，所以今生我對你才會有「如母憶子」般的無怨與執著。有一回聽你跟人說你的人生拼圖已大致完成，我便明白自己在你生命裡只是一塊多餘的圖板，你的生活裡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從你的生活中退出來，躲在時間的背後，遠遠地愛著你。

你說有一些話是不能說的，可是現在不說，還待何時？我們這一生還有幾個二十五年？是不是你也有這樣的醒悟，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跟我說你的感觸？你說我這個執著的金牛座，總是想知道將來該如何，怎麼會遇到你這個不羈的雙魚座？我心裡也不是不明白，這一生我們真的只能且走且看，一切都沒有定數，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你說你我相遇時，你只是個年輕的研究生，我卻認定你將來必定會有一番作為，這樣的知遇，讓你很感動。你說這幾十年來，你自認在學問與事業上的表現是及格的。你很認真地問我，這樣的成果是不是能證明當初我沒有錯看你？你的確為自己的人生交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也沒有辜負我對你的信賴與賞識。

很慶幸當初離情尚義的抉擇，使我們倆的生命都因而更加精進。這些年來，你在學問、志業與家庭的成就，都讓我非常以你為榮；而我也因為你的存在與認定，有了肯定自我和努力不懈的力量。如果說我們的相遇註定是一場悲劇，最少我們都努力使它變得有意義。

你曾經告訴我，你答應過你的岳父母，你會好好地照顧她一輩子，你必須信守承諾。正是這樣的情義與擔當，讓我對你更加敬重與愛惜，也讓我對你的付出，始終無怨無悔。我當然知道你並非淡漠自私，也不是忘情負義。你用「先來後到」表達你的不得已，我卻寧願相信「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因而不會讓自己有更多的癡心妄想。

你問我還記不記得＜水調歌頭＞的最後兩句，我怎麼會不明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我們此生唯一能有的盼望？你說「有情世界的缺憾固然自古難全，但是在更純粹更虔誠的相互繾綣關懷中，一切的罅縫終將得到完美的補償。」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的真意，在離合與聚散之間，我們惟有努力工作，期盼下次見面時，能讓對方看到更好的自己。這不也是一種感情的回報？

原以為我的「干擾」只會帶給你厭煩，便決心要從你的生命裡消失。可是啊！這註定是生命裡一場不散的筵席。臨別前你坦誠甚至有些頑皮的告白，打消了我心中多年來的疑慮。你說我不棄不離的「干擾」，讓你的心裡感到很甜蜜；讓我告訴你，你的真誠善意，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甜蜜，更是永恆的幸福。

人回到白茫茫的北國，我的心卻留在台北。這麼多年，我始終不能把你放下。你必然知曉我多年的憂鬱皆是因為對你放心不下的緣故。你再一次語重心長地要我「放心」、不要多慮，讓我明白你並沒有辜負我素日待你之意，我的心也因而得到寬慰。縱然心頭有千言萬語，我也只能告訴你「我知道」。你或許無法想像，這通臨別前的電話，對於我的下半生，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這意義是在於情感的平衡，而不在於回報。

你知道，這些年來，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因為你。如果說我在學業與工作上還有一絲成就，都要感激你對我的鼓勵和期望。可惜我沒有勇氣面對與你咫尺天涯的悽苦，終究還是不敢回去與你一起工作。雖然你認為我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動力與方向，你還是很體貼的對我說，你了解愛情的力量，這也是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你再次提及我們之間的愛情。

我們之間還有愛情嗎？是不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得到，所以這份浪漫之愛還能繼續維持下去？要是我們在一起生活二十五年，我們能否將這份愛轉化為月久年深的伴侶之情？還是，這樣的浪漫之愛終究會流逝於瑣碎的生活細節裡？也許，這樣的安排是最好的，讓我們在心底保有這份永恆不渝的愛情，隔著千山萬水，互相思念，互相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