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簡媜三帖
雪夜,無盡的閱讀.女兒紅
一個中年男子的夢能跑多遠?以前,我以為再怎麼天高地厚,愛可以讓人背上長出結實的翅膀,飛到無人能夠追緝的國度,在山顛水湄砌築兩人的石屋。我靠著等這一天而撐下來,不斷在等待中反芻內心世界的亮光——從幻想中一幢用堅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來的。
漸漸,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夢的慾望,喪失踐夢的能力;一個中年男子就像厚海綿裁製的鳥,在池塘內泡了幾天幾夜,好不容易掙扎上岸,嘴巴說要御風而行,無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舉步還涎著泥巴漿,註定是拖泥帶水的。
我到現在才願意承認,這麼多年來等著他風乾,一起乘風遨遊,是平白無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實則,沒有人承諾我,是我對他的愛過量了,超過現實所能負荷的,以至於不得不造夢來儲放;夢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諾,讓夢得以穿透時間阻力繼續往前綿延。現在,我看清這一點,更加啞口無言。
四月裂帛.女兒紅
你怎麼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閒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說:「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說:「也好,坐坐!」
關於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誓,我都聽說。在茶餘飯後,你的身世令我思謀,甚麼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甚麼樣的情,才能百鍊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像海市蜃樓,你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麼,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劍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杭之之後,款款立命。你要日復日吐哺,不吐哺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的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平,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鎖匙,說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你,儘管流離散落,恆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於深夜的山頭。
你說:「還要去廟裡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巖,為你拈香,卻甚麼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季節的流轉永不會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我有惑.八十八年散文選
在我看來,世間有七關:情名利權病老死。一輩子忙這七件事:求情、爭名、逐利、奪權、防病、延老、怕死。七關都過了,老天賞你一口棺材。
其他六關不談,只「情關」最是波瀾壯闊、攝人魂魄,也只有「情」字裡見得到晶瑩剔透的靈魂。這一關難過,可是最美。
什麼時候開始,現今愛情變成漁港邊曝曬的一盤盤丁香魚乾,那樣地招染灰塵與蒼蠅,那樣地散發一波波腥臭?
什麼時候開始,國度裡必須管制槍械彈藥,必須設立關卡檢查有無攜帶禁藥、針孔攝影機及西瓜刀?
什麼時候開始,自由戀愛、好聚好散變成「絕對不准分手」的獨裁統治?而分手之後,又伺機在媒體面前揭人隱私,一副洋洋自得模樣?以前遇到一個情感上的小混混就夠慘了,現在,小混混算什麼?怕就怕碰到「人渣」!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蒸發的過程,當其結束,只留下一股自己才能辨識的獨特香味及將在日後浮現或消隱的記憶。愛情要走的時候,如持小刀劃開兩臂,讓棲息在肉裡骨裡的小藍雀一一飛回天空。恢復自由。傷口雖痛,但不出惡言、不留穢字。
如果不是真正的愛情呢?那麼,就像啃甘蔗吧,甜雖甜,卻有永遠吐不完的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