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胡蘭成.今生今世

我從來不要愛玲安慰我或原諒我,更沒有想到過我來安慰愛玲,因為兩個都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話要與我剖明,是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時我向她兩次說起過,她聽了愁怨之容動人,當下卻不說甚麼。而我見她這樣,亦竟不同情,單是微覺詫異,因為我不能想像她是可被委屈的。現在她開口了,是一種最後的決心,而我亦還是糊裡糊塗。

那天亦是出街,兩人只揀曲折的小巷裡走,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我選擇,我不肯。我就這樣獃,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到過拿她來和誰比較。記得十一二歲時我在娘舅家,傍晚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都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份。我心裡稍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樓,他卻取出一隻紅艷艷的大福橘,原來是專為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愛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捨的話。而昔人說修邊福,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福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愛玲道:「美國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喫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裡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我因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我聽著也心裡難受,但是好像不對,因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

第二天下雨,送愛玲上船。數日後接她從上海來信說,「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她還寄了錢來,說「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的。今既知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叫我不要憂念。

......

於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我拆開纔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裡一聲響亮,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愛玲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我纔想起一年半前她來溫州,兩人在小巷裡走,要我選擇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一次是她離溫州的船上,一次是我這次離上海時。此外想必還有哭過,為我所不知道的。

信裡說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星退了,纔來與我訣絕。信裡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纔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

當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歡喜又鄭重,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沒有意見,只覺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我亦覺得並沒有不對。我放下信,到屋後籬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惟覺陽光如水,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趙州當伙夫僧,一日炊飯,見文殊菩薩坐飯鑊上,他即用鑊槍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喫。」愛玲與我的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時與她在一起,看著她看著她,不禁又要歡喜誇讚了。我這樣的在屋後走了一走,就回房裡,而且當即又伏案繼續寫「山河歲月」這部書。

我惟變得時常會歎氣,正在寫文章,忽然歎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故的忽又唉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2004/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