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生

黃寶蓮.殘缺而依舊美好.人間副刊

第一個戀人是繆斯,是生活的一首詩,是星星月亮太陽,在想像裡,在夢幻中,在來世的情緣裡,在過去的輪迴中,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尋常日子裡,不在此時此刻。

那是年少時,生命充滿壯麗而驚險的景象,令人敬畏的神秘和莊嚴。那時看男人,以為當如一座山,可以仰望;並且以佛洛依德的戀父情結,期盼一個忠貞的戀人,無條件的付出,自始至終永不背叛。那是每個人的初戀。在真實的戀人出現之前。

第一個戀人註定會是夢幻一場。那是伴隨著青春年歲的爛漫天真所營造編織的一場單戀,每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必經的路:從戀母戀父,到鄰家男孩、學校老師、螢幕偶像。然而,人間無不老的青春,天國方有不醒的美夢。第一個戀人終將和生澀的青春一起告別。

第一個戀人,因而不會是最初,也不可能是最後。

第二個戀人在日常的生活裡,和他一起吃飯、遛狗、看電影、洗衣、購物、打掃、吵架、做愛、養家、生子、結婚、白首偕老。

一夫一妻是人性的考驗,道德的修練,再熱烈的情愛,都禁不起日常的消費。男人女人可以為馬桶蓋子、垃圾誰倒、如何壓擠牙膏等等瑣事,彼此反目成仇,惡言相向。一成不變的單調作息,索然無味的肢體交媾,沒有美感,失了激情,日子只是不斷重複的牢騷和抱怨。

男人開始背著妻子向另外的女人說:我愛你!女人一樣向外尋找刺激和冒險。即使到了中年,以為不再迷信愛情,卻都意想逃離婚姻枷鎖。

許多婚姻關係難以廝守,卻又不忍棄絕,自私也好,軟弱也罷,許多關係不甘心卻又不得已,不夠愛甲,又不肯全心愛乙,說穿了就是不甘寂寞。

尋常夫妻是功德也是福份,需要一生以智慧和愛的經營。只因人是如此矛盾而不知足,想要安定,又嚮往變化;渴望自由又怕失去,愛冒險和刺激,又怕受傷創痛。

是以,永遠存在著第三個戀人的想望。

即使,當彼此終得同在一個城市,一杯咖啡時間就可以見面的時空距離,仍然,小心翼翼維護著相互之間所維繫的秘密空間,絲毫不肯介入俗世的倫常規範與日常作息,並且刻意迴避去觸及對方的現實——風濕、膽固醇、高血壓,還有破碎老舊的婚姻。

只在心靈交會的神秘時刻,或者,在一個相思的季節裡,全然的歸屬和擁有,每一分,每一秒,在靈魂最深處,日與夜的全部時空。

這樣拼貼一個殘缺而依舊美好的你,並以之為第三個戀人。

是以,從來不需問:愛或不愛,那並不重要,也不需要知道對方如何過二十四小時、日和月?甚至,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即使生活裡還有其他的戀人,也必須尊重他的隱私,維護他的自由,至少證明他還是一個能夠享受愛慾歡愉的健康男子!

第三個戀人,因而亦如旅行中的城市:在不同的時節,不同的氣候,不同的心情,以不同的步伐走進彼此的殿堂或屬地,觀賞到不同的風景,可以華麗,可以淒迷,端看那天的心情。有時,一點放浪,或者僅僅只是靜觀,和戀人做深長的對話,仿如可以天荒地老,只要不觸及太多的現實。

但,這是一個沒有目的的旅行,沒有前景,沒有終結,也同樣沒有目標,它只是臨時出走,甚至是短暫的逃難,每一次見面,就是必然的告別,沒有天長地久,只有此時此刻,沒有彼此共同生活的意願,只是一種自私的成全,非現實的理想。

相愛而共同生活是種想望,現世裡再深濃的情愛都不堪家常瑣碎的耗費折損,是以不將那份純粹牽扯到世俗。只因是在有限的時空,平凡的小事都成巨大的喜悅,一個親吻,一個眼神,都可以情意纏綿。

那樣的關係,建立在一個基本共識上:兩人可以如此生生世世,但不可以一日三餐。最安全的距離是在不同的城市,最理想是隔著走路散步就可以互訪的距離,或者搭火車汽車,坐飛機兩小時遠的另一個城市,若果是另一個國度,那就更能添加相思的濃烈與歡愛的高溫。

三是個游離的位置,不在貼近的現實,充滿了變數和想像。第三個戀人,正是現代男女關係裡最曖昧、最隱秘、最刺激也最具挑戰的一種。

難度在於如何調度彼此的時空距離,親密指數,情緒溫度,愛情熱度,心的寬度,愛的廣度,智慧的高度,以及維持這種高度平衡所獲取的有限性的極度歡愛,而又能不傷害彼此;不干擾正常的生活軌道,不淪入奸情的醜聞,不陷彼此於尷尬處境。

這是高空走繩索的挑戰和刺激,需要膽大藝高,需要平衡的身心,調節生活的重心,掌握靈魂的重輕,操控身體的愛慾能量,演練意志,避免觸犯禁忌,以免墜入欲望的深淵,陷入煩惱、恐懼或憂慮。

沒有等同的認知與共識,無法共享高空走繩索的刺激。第三個戀人,因此未必全然是一個榮耀,或一個私密的讚禮。不是身懷絕技,不可輕易嘗試,否則不單自尋煩惱,還可以粉身碎骨,身敗名裂。



2004/1/31